吴洪亮写给彭薇的信
彭薇:
你好!
答应为你在苏州博物馆的展览策展已经一年多了,但一篇几百字的前言却始终写不出来。随着展期的临近,越发感到那些坚硬、逻辑的文字碰到你的作品是如此别扭,甚至根本对不上,无奈,还是依着你作品们的样子,写封信吧,至少行文的节奏会舒服些。这次展览的名字叫“我想起了你”,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劫后余生时,第一时间写给哥哥信中的一句话,成为所有关于你作品与展览思考的导火索。
信,是有直接对象性的,是写给“你”,而非是给“他”的。因此,“我想起了你”是给情感上很近而空间上很远的“你”看的。展览又是“此地”的游戏,故而这个展览的性格或许是近而远的,重点在作品与空间与观众关系的拿捏。唐人李绩有两句诗“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忽而觉得很是恰切。相互见到了却不认识,吟首长歌感怀古时采薇的伯夷、叔齐 ( 这是其中的一种解释 ) 。作者之作品与美术馆之观众,或许就是这样,“不相识”却见到了,那是一种“我”与“你”的缘分。 这应该是个安然的,送给有缘人的展览。
至于“采薇”的典故,乃至李唐所画的《采薇图》,我一直不认为是在表现简单的遗民式坚守,而是内心自然的抉择。也是在前几日与西川老师一起开个研讨会,他讲了一个倪瓒的故事。不是关于他洁癖的故事,而讲他另一个癖好。据说倪瓒笃爱熏香,身上香气一传数里,被敌视他的人闻见,暴露了藏身之处,而被抓了个正着。自然被好是一顿毒打,但倪瓒始终不吭一声。此后,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出声,倪瓒说:“开口即俗”。当西川老师说出大逆转般的这个“俗”字,如一声霹雷,震得会场所有的人半天没了声音。倪瓒,牛! 不是表演的那种,是入骨髓的那种。他是个“真”人,如果有一丝假装儿,成本也太高了,让人心生敬畏。因此,他笔下的荒芜,是真的荒芜。这也让我想起了你,彭薇,你的散漫与你个性化的认真。你不装,或者说就不太会装,但你的作品给人的印象常常太巧妙,太轻松。所以,最初看你的画有一点小忧虑,但和你接触了,听你说话,明白了你想的,原来真的就是这样,作为朋友才释然了。因此,倪瓒的这个故事,送给你。这个展览,随着心做就好了。
至于作品,你已然有了自己明确的辨识度,无可担心。有一点想说,看你的画总觉得有此时、此地的感觉,虽然画的常是古代的样貌,但与传统认知系统的中国画却有着明显的不同。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说实话技法方面的变化是有的,但区别不大。大的是藏在作品后面的心思,我不认为那全是当代艺术的观念,虽然这种心思与观念有关。在《遥远的信件》系列中,大家都会关注到你展出的特殊方式,一卷卷、一册册,安静地放在那里,很“装置”的样子。再细观,又很有中国人的匠心,你甚至将装裱的绫子上的花纹、题签都画了出来。这在欣赏者那里会激起一层涟漪,但并不是核心的妙处,我觉得重点在画的内容与题跋 ( 此处或称为裱在一起的文字 )内容的反差。题跋中那些信的内容选的绝好,无论是莫奈、高更还是桑塔格的信。这些信都不是中国人写的,他们在讲无论从空间还是从时间上都那么遥远的事。但其中的情是真挚的,所以会让我们觉得,那些事情离我们很近。但今天的观者有几人会真的读这些文字呢? 这是你给少数观者的福利,一旦读了,会真的进入。不仅会细读,还会转回来读画。因此,这组作品无论在台北还是在乌镇展览,都会让有心的观者逗留很久。这或许是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最大的区别,不激烈,包袱儿抖得慢,然而一旦进入,会让观者的心在那里荡着,出不来。这是给你作品加分的地方,你找到了一株大树,比绘画更丰盈的文字,比文字更形象的绘画长在了一起。再补充一点,我很钦佩你的书法,童子功,不经意,淡淡地写着像“我想起了你”那么撕心裂肺的事儿,却如此冷静。这或许和你读美学出身,之后又做过编辑有关吧。
我预计你的这次个展在苏州博物馆举行,会是一个“好看”而“疏离”的展览。因为你作品的感觉就是那样,朦胧得很真切,这与苏州的气质颇合。再加上贝聿铭先生所建构的空间以及最认真的“别音设计”的展示合作,想必会给展览增色颇多。我只从内容上建议你还是要展你画的石头。我从不晦言,对你所画太湖石的赞许。你那些大写意的、没骨的石头,有家传,更有己意,可谓独树一帜。至于你的新作,尤其是那些放大的点景人物,竟然独立成章,颇有意味。尺度,就是态度。这些人物与景致在一起抑或分开,好似画出来的蒙太奇,期待着惊异的眼光。
最后,想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句《牡丹亭》中的戏文,仿佛苏州的意蕴,希望“我想起了你”也会如此。
祝 冬安!
吴洪亮
2016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