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房间》展览|当代焦虑之外,一次遵从内心的自由讲述——曾焱
什么是时间之上?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通常会理解为超越时间,不被湮灭,长久地被人记住或者被人保存。但现在我觉得,时间之上,当年她想要用这个词表达的理想状态可能是,不被过去捆绑,也不被当下约束。
这一期跟着艺术去旅行的五月观展指南比较特殊,因为我不想罗列展览,而是想和大家细致地分享一个展览,就在北京,在故宫东华门对面胡同,一个叫做南池子美术馆的四合院空间里,正在举办艺术家彭薇个展《有故事的房间》。
这是一个没有策展人的展览,艺术家充当了自己的策展人。本雅明有一本书,叫做《讲故事的人》,艺术家就借用了这本书的篇章,来规划她的空间。她说,想以一种水墨画展从未用过的方式,来吸引大家去看今日的女性如何讲述自己的经验。看完展览之后会发现,她对这个想法的完成度比较高,展览层次复杂且有趣味。现在有很多展览雷同而乏味,找到一个有意思的展览,很难。
作品陈放于中式庭院的两层楼阁里,60幅绘画,20个录像,3个装置,以一个个小的房间来展示作品,既间离又连续,观众踱步在现实的园林楼阁中,观看纸面的园林楼阁,从一个故事走进一个故事,这种叠加与套嵌的感受,产生了梦境般游离的现场。我个人觉得,整个空间——从进门步入回廊开始,到一层,再至二层——不妨可以视作一整件绘画长卷,被艺术家彭薇,也就是讲故事的人,移步换形,缓缓打开。
也因此,很难具体推荐哪一件作品更值得观看,按照什么动线来看,因为每一件,无论体量大小,在长卷里都可能是不同观看者的关键。或者说,观看者被什么吸引,取决于他们自己愿意驻足于何处。如果非要推荐一个序列,可以按照艺术家本人的建议,从一楼“梦境”开始,走过二楼的“旅程”,最后从另一侧回到一楼“游戏”,也就是一件四屏录像作品。在这件录像作品里,并置了四个循环讲故事的人,除了艺术家自己的讲述之外,她还邀请了一位脱口秀演员淡淡糊,以脱口秀的方式嘲讽年轻人的苦恼和中年女性的焦虑,中间两个,则借用汉俑所代表的蔡文姬、欧洲雕像所代表的英国作家伍尔夫的形象,分别讲述了一个古代中国女性的故事,以及一个16世纪欧洲女性的故事。艺术家的讲述,会让观众了解她在“故事”系列里的创作与想法:故事,意味着什么?
以完全相反的参观动线来看行不行呢?如果你是一个听故事之前需要了解中心思想的人,需要导读的人,我觉得也未尝不可。
与其他当代的艺术展的不同在于,艺术家自始至终,都借用古人的形象来架构她的叙事。拍案、传奇、神话、演义、山海经……都有些天马行空的影子在。这也是彭薇一以贯之的创作特点。
这个展览因此也让我想到两个老问题:当代的艺术家与传统应该是什么关系?艺术创作中是否存在一种女性叙述经验?
两年多前,2020年11月一个下午,我和彭薇,还有《竹不如肉》作者、艺术史学者张宇凌,曾经一起在松美术馆做过一场对谈,那次的话题,是聊了聊“传统如何进入艺术家的现场”。对谈的地点就在松美术馆展厅,当时那里正在举办一个展览叫做“传统的复活——中国当代艺术的另一条线索”。记得那次展出也有彭薇两组绘画装置作品,一组是《梦中人》,在一组西方乐谱架上面展出她的系列小件水墨画作,类似打开的书页;另一件是“脱壳”系列中的《汉宫春色》,也就是她早年很著名的代表作,创作过程是先将宣纸包裹在模特人台上,画完之后,再剥下来,像蜕了一层皮一样,非常的酷。我一直认为这是彭薇各种系列中,完成度非常高的一组,了无痕迹地糅合了中国绘画的意境、女性的叙述经验以及当代行为艺术的偶发形式。在南池子美术馆这个展览的二层,能看到这个系列里的另一件作品。
《有故事的房间》展览,“脱壳”系列之另一件作品
那天,彭薇在对谈中说起她近几年尝试的创作都类似于图像的文本研究,灵感往往来源于所读的文本或与学者的谈话。《梦中人》是她和芝加哥大学研究中国古代女鬼故事的蔡九迪(Judith Zeitlin)教授共同完成的,用蔡九迪给她的九个《聊斋》故事,画了九幅画。她觉得这些故事中的女鬼很像男性想象中理想化的女性,所以就把作品命名为了“梦中人”。但画作旁边的文字并不是来自于《聊斋》,而是她喜欢的西方女作家的通信,包括苏珊·桑塔格、伍尔芙、勃朗宁等。这种并置的形式,就是比较当代艺术路径的一种处理方式,她在前几年“遥远的信件”系列里也用过。很明显,艺术家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古代与当代、东方和西方之间,形成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有故事的房间》展览,《节日》(局部)
但是到了南池子美术馆这个展览,如果对彭薇作品比较熟悉,就会发现,艺术家更加自我了,也更加自信了。她仍然使用传统的图像和绘画方法,但她好像不再追溯画中的传统是什么,也不再在意是否让人看得到她在寻找形式上的突破以求如何让传统具有当代性。
我个人对彭薇创作的观感,她是以水墨为材质来创作的艺术家里面相对独特的一个。我在这些年的采访中有一种感觉,在很多艺术家身上,特别是在做水墨或“新水墨”的艺术家身上,普遍有一种“当代焦虑”,就是特别渴望让作品进入当代艺术的场域。通常,人们在谈论传统和现代的转换时,都会聚焦于材料的转变,比如用油画来画中国的传统图式,或者尽量表现出和传统图式的区隔。但彭薇好像从来没有表达对传统图式的反对,反而大大方方地,直接沿用了传统图式。她相信传统不是一定要以对抗的方式才能进入到现代艺术家笔下,而是可以沿用和延续的。在南池子的新展览中,我觉得彭薇比从前更笃定地摆脱了这种焦虑,她变得笔随心意,更加看重个体生命经验的传达。
当代的水墨艺术家要创新,要和传统保持距离?不,她要去靠近。她喜欢敦煌,那就重游敦煌,那就借用敦煌壁画中无穷无尽的建筑图式,用来讲她自己的故事。这种借用,从色彩、空间配置到类似经变画的叙述方式,全都大大方方地展现出来。
当代艺术忌讳叙事性,追求观念表达?不,她跃跃欲试,将故事作为了自己新的创作的核心。她坦然自述:这些作品的绘画性灵感,来自敦煌壁画与意大利教堂的壁画。敦煌壁画的建筑和空间配置,是一座伟大的迷宫,成百上千的佛经故事拥挤在四壁和天顶,无始无终,循环往复,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一个场景进入一个场景。……而当经变与圣经的故事与如此缤纷完美的绘画,融为一体,那些我将信将疑的故事与绘画变得那么可信,可看,不可分离、无比动人。我本能地跃跃欲试,我也要画故事。
女性艺术家要反对被贴上女性的标签?不,她明明白白地在文本里写出了女性经验与女性愿望这样的词汇。女性经验并不是男性经验的补充,它就是另一半视角,缺少它,对同一件事物的观看就并非完整。
怎么说呢,看下来,首先感受到一种自由感。一个人决定去做艺术,初衷不就是希望能够在现实之外找到一种更自由的表达吗?在持续的创作生涯中,遵从内心真实感受的自由感是比较难以保持的。
回到最初所说的近三年前的那场三个人的讨论:传统如何进入艺术家的现场?记得我当时说,要忘掉传统、当代这种大的词汇,要找到一种真实的连接,否则你的传统或当下都是虚假的。那么对于现在的彭薇来说,这一种“真实的连接”是什么?她在南池子展览的前言里写了,她说:“三年疫情,我画了许多故事,杂乱无序,没有逻辑,就像平时与闺蜜聊各自的心事、困扰、梦境、回忆、纠结、星座、疫情、封控、旅行……当然也聊艺术与文学,世情与人事。所有话题归结为一个核心:我们如何与悲伤相处,如何度过漫长的困境——人未必能够说清自己的故事。我所画的,就是种种说不清的故事。”
差不多十年前了,我做过一次彭薇的专访,最后文章发表的时候,标题我用了她采访中说的一句话,“我要做在时间之上的东西” 。什么是时间之上?多数人,包括我在内,通常会理解为超越时间,不被湮灭,长久地被人记住或者被人保存。但现在我觉得,时间之上,当年她想要用这个词表达的理想状态可能是,不被过去捆绑,也不被当下约束。
《有故事的房间》展览|“当代焦虑”之外,一次遵从内心的自由讲述"
作者:曾焱
《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